2012年3月25日 星期日

從痛苦處出發--品味鄭清文的《不良老人》

《不良老人》鄭清文著,許達然選,文藝風出版社,香港,1990


"「鳯妞。」他低聲叫著。"

閱讀鄭清文筆下的人生,宛如前往冬天的征途。他不必在關鍵處苦心經營、虛托道理,就讓活生生的角色自我解剖、質問,所有答案都留給讀者去創造--這就是,鄭清文式的簡約無華。

這是一個個有關人的重擔的故事,充斥著主角心內的回憶是無法被認清的,而思想片段都成為飄渺的夢和霧,令人停步,讓後來的人踐踏遺忘。鄭清文認為,人是要不斷變強才能活下去,而在他小說裡的,卻大多是無法變強而不知如何活下去的人。「痛苦」,文章張開嘴如此說。

在茫茫人海中會找到一個像《報馬仔》中陳保民的失敗者。他是位沉醉於舊日風光的老股民,步入了可悲的晚年;他無法釋懷,是他那套貪圖小利,已經無法戰勝現代那種更黑暗的拜金拜物主義,這意味著他要面對的失敗並不是公義的審判而是欺壓。銀行副理鄙視小股民的自以為是,然而自己比工友優越的感覺油然而生;口舌招尤的餐廳顧客看不過眼陳保民的粗陋;服務台的小姐故意不讓陳保民拿衛生紙私用,這行為卻一樣斤斤計較。老人無法以惡鬥惡,只得逃避,甚至採用精神勝利法。「等一下,等我吃完飯之以後,回來把它拿走。這是比告人還重要的。」「要是你的祖父或父親,認識我的...,一定把你們活活打死。」在他心內的是以往日治時期欺負人的日子,而今日則是被人欺負的日子,他壓根兒無法接受--可憐他不過是個行將就木的人而已。

這風格,在《最後的紳士》以至《三腳馬》等都找的到,《三腳馬》裡的白鼻貍,更把心中的恐懼和愧疚形象化在馬雕塑上,把痛苦凝固成一種可堪觀賞的美。《又是中秋》訴說年青男女為改變命運付出汗和血,《檳榔城》中陳西林醉心農務,則是把人性的求存上進建成宏偉的城堡,儘管,這雄壯城堡的地基仍是殘缺而污穢。鄭清文的筆,苦且淡;或許,他沒法直接寫出快樂,然而他可以把那種對快樂的感覺交纏在痛苦的根結之間。

讀他的小說,感覺是很暢快的,因為我不敢說的,鄭清文也不敢說,更為我們的秘密安排好一個隱匿的地方。這隱匿也不完全,冒出了一個海平面上的小島嶼供我們呼吸、喘息--另外複雜而巨大的支柱堅石卻九十九個巴仙沉浸在深海裡。

習慣去閱讀他的文字,會看見他對舊鎮濃厚的依戀,濃得溢透了無數故事中的人生,然而他卻省略了鄉土文學那種對故園的浪漫,讓讀者在微微細雨的籠罩裡散步,踏在碎石路上,你聽到的看到的是景物的存在本質和輪廓。當然,你甫看到的只會是陰天,而晴天,則需要你的等待。

要理解鄭先生小說脈胳,可以研究《不良老人》。這篇小說是關於由大陸遷台的宋股長,故事背景則脫離舊鎮的鄉情迷霧,脫離爭利爭名的過去現在,而著墨在純粹的人性。離開了妻女的宋股長,老年了也「實在無法忍受,他決心不再接近女人,甚至不看女人」,成為在欲望間苦無出路的行僧,然而某個弱智的少女鼓動了他的心,她「走到他面前,一手放在嘴裡,一眼睛看著他手上的蟹殼黃。他給了她一個。」,甚至令他感到慾望,但「他不能侵犯自己的女兒」。一場注定失敗的悲劇,宋股長不能捉摸自己的妻女,也無法掌握身邊的她和甘小姐。

這是人生的困境,有若蹺蹺板兩邊等重,而人就站在支點的正中,哪一份追求都會令天秤失衡,使夢想和現實都幻滅。這困境卻讓人清醒,認清什麼是想追求的快樂的夢,認清什麼是想撇棄的哀傷的過去--即使不能追,也無法捨棄,但只要打開痛苦處的大門,就看的見門縫的光,照出了身上的傷,感覺到自己的存在。

鄭清文告訴我們,喜與哀,原來是同體的。我們常在快樂處看痛苦,他卻拍了一下咱的肩,著我們由痛苦處品味快樂。

宋股長犯錯了,他對女孩那份模糊不清的愛,使她被歹徒看中、強姦、殺害。他撫摸她躺過的地方,血留下的餘溫也漸漸消散。這個「不良老人」在痛苦中看清了傷痕,也認清了自己的愛念。失去她,得到她,失去女兒,得到女兒,原來都是這麼近。

「鳯妞。」他低聲叫著。這是他女兒的名字,卻突然不只屬於她了。人的晚年宛如步入寒冬,然而,太陽的溫暖就在那刻最顯得可愛。不良老人,其實是一個善良的老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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